讀柳永詞
近日把卷攤詞, 正是柳永詞選,
先不說他的詞, 看看他的個性,
狂疏不拘! 當真不是作官的料!!
但彼時讀書人也是只能藉由中舉求取功名,
透過為官來施展自己的一番報復.
但官場多拘泥, 不是他這樣不拘小節的人當得起.
可嘆他仍是一心一意求取,
連續受挫之後, 除了更加放蕩酒肆勾欄外, 也只能寫寫詞舒發鬱悶.
若是尋常泛泛之輩也就罷了, 偏偏他是頗負盛名的才子.
樹大招風, 為盛名所累, 幾乎就此斷送他為官的夢想.
看他寫的這闕 “鶴沖天”, 一位落第詞人的心聲,
卻不意惹發一連串的仕途坎坷, 實在冤枉!
"黃金榜上, 偶失龍頭望, 明代暫遺賢, 如何向?
未遂風雲便, 爭不恣狂蕩, 何須論得喪,
才子詞人, 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 依約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 且恁偎紅翠,
風流事, 平生暢, 青春都一餉,
忍把浮名, 換了淺斟低唱! "
好個”偶失龍頭望” ,當時也不過是覺得自己考運不佳, 心中尚未絕望,
卻給當時的仁宗皇帝讓他落榜的藉口,
“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
真是倒楣到家, 因為此後只要皇帝老爺一看到柳三變的考狀, 便特意給他落榜!
幾番落榜的詞人, 志不得申只得更加放肆於歌兒舞女間, 還自稱 “奉旨填詞 “
不死心的他, 亦曾求助當時的宰相~ 晏殊
沒想到, 宰相做得一帆風順的晏殊瞧不起他作的詞曲, 太流於庸俗不雅,
惹事的, 又是一闕詞:
定風波
"自春來, 慘綠愁紅, 芳心是事可可,
日上花梢, 鶯穿柳帶, 猶壓香衾臥,
暖酥消, 膩雲嚲, 終日厭厭, 倦梳裹,
無那, 恨薄情一去, 音書無箇.
早知恁麼, 悔當初, 不把雕鞍鎖,
向雞窗, 只與蠻箋象管, 拘束教吟課.
鎮相隨, 莫拋躲 ,針綫閒拈伴伊坐,
和我, 免使年少, 光陰虛過. "
晏殊說: 他可沒作像 “針綫閒拈伴伊坐 “這樣的詞!
但我看來, 其實這詞也無粗俗或濃豔之處,
若要硬說只能評說, 讀書人的志向高遠, 自是不能 “針綫閒拈伴伊坐”!
倒楣的詞人, 寫太多所謂豔詞, 而不為當時居上位者接受.
豔詞在當時, 幾乎是人人寫, 只不過柳永寫得太窮形盡相(太肉麻).
這也不能怪他, 早年盡在歌兒舞女堆中混 ,寫得當然盡是這些題材,
當時的讀書人, 哪個不往酒樓跑的?
官場得意的, 家中莫不蓄養歌兒舞女, 一來歡娛佳賓, 二來自顯風雅.
官場失意的, 儘往溫柔鄉倒, 把一股落莫辛酸, 淺斟低唱!
說來誰也沒比誰高尚, 我看來, 不過是王八笑烏龜!
就連後來的歐陽修, 也是如此, 不過, 他寫得可是含蓄多了,
如這闕, 臨江仙
"柳外輕雷池上雨, 雨聲滴碎荷聲,
小樓西角斷虹明, 闌干倚處, 待得月華生.
燕子飛來窺畫棟, 玉勾垂下簾旌,
涼波不動簟紋平, 水精雙枕, 傍有墮釵橫. "
背景故事是寫一歌樓女子, 如何等待情人與相會,
只是歐陽老道寫得可真高明, 有情有景, 卻不點破
全憑讀者的想像力來融入劇情.
其實柳永的詞十分寫實, 尤其是描寫那些歌兒舞女的真性情與本事,
讓我們後代看到當時封建時代裡所不見容的所謂 “酒樓花院次文化”
比起那些揚頌皇恩浩蕩的馬屁, 或是官場失意的寒酸苦悶, 真是有血有肉多了
歷來評家均推柳永與晏幾道(嘿, 就是大宰相晏殊的兒子, 也就是晏小山),
是此中真性情之人. 再看永這闕 “柳腰輕”,
視覺上讓我們見識到超妙的舞姿, 這在詞家裡是難得一見的,
可與白樂天的琵琶女, 杜子美的公孫大娘,
一較神采與本事. 這裡, 我們看到一位身材婀娜的舞娘,
有著嫻熟超妙的身段, 而詞人有著嫻熟超妙的詞筆,
描述她的舞姿, 她的盛名, 她舞藝爐火純青,
而他擒詞彈丸脫手, 高妙更逞風華, 舞步詞心, 節節合拍, 相得益彰!
"英英妙舞腰肢軟, 章臺柳, 昭陽燕,
錦衣冠蓋, 綺堂筵會, 是處千金爭選.
顧香砌, 絲管初調, 倚輕風, 佩環微顫 ,乍入霓裳促徧,
逞盈盈, 漸催檀板, 慢垂霞袖, 急趨蓮步, 進退奇容千變,
算何止, 傾國傾城, 暫回眸, 萬人斷腸!"
再看這闕 “戚氏 “是柳永創製的慢詞之一 , 明代的李攀龍說得甚精簡,
“首敘悲秋情緒, 次敘永夜幽思, 末堪破名利關頭更澈!”
我也覺得柳永寫這闕詞, 手法甚是圓熟精妙, 算是我最欣賞的作品之一,
"晚秋天，一霎微雨灑庭軒。
檻菊蕭疏，井梧零亂，惹殘煙。
淒然，望江關，飛雲黯淡夕陽間。
當時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
遠道迢遞，行人淒楚，倦聽隴水潺湲。
正蟬吟敗葉，蛩響衰草，相應喧喧。
孤館，度日如年，風露漸變，悄悄至更闌。
長天淨，絳河清淺，皓月嬋娟，思綿綿。
夜永對，那堪屈指，暗想從前。
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經歲遷延。
帝里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
況有狂朋怪侶，遇當歌對酒競留連。
別來迅景如梭，舊遊似夢，煙水程何限！
念利名憔悴長縈絆，追往事、空慘愁顏。
漏箭移、梢覺輕寒。漸鳴咽畫角數聲殘。
對閒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
從時間的推移上來說, 從傍晚寫到翌日早晨,
但在描述各種情景之時忽遠忽近, 忽晴忽雨, 忽喜忽悲,
跳動不已, 卻又一貫相連, 真是拍手叫好. 我個人認為
該是柳永詞裡最有深度的作品.
末了奉上我最欣賞的 “憶帝京”
這闕詞用字平凡無奇, 但卻有種神奇的力量, 讀完它後,
“不管你是個什麼人, 是否有過戀愛經驗,
不管你懂不懂詞, , 總會感到在末尾兩句話中, 有一種莫名的東西,
猛鑽進了心房, 令你低迴掩抑, 久久不能平靜!
這, 並不是你自作多情, 而是深情的淺語所產生的藝術魅力 “
(梁雪芸評語)
套上王國惟在人間詞話上的一句評語,
“大家之作, 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
其詞脫口而出, 無嬌揉妝束之態,
以其所見者真, 所知者深也!”
我個人十分贊同, 以”其所見者真, 所知者深,”
這倆句來對這闕詞的讚賞.
憶帝京
"薄衾小枕涼天氣﹐乍覺別離滋味。
展轉數寒更﹐起了還重睡。
畢竟不成眠﹐一夜長如歲。
也擬待﹑卻回征轡﹐又爭奈﹑已成行計。
萬種思量﹐多方開解﹐只憑寂寞厭厭地。
繫我一身心﹐負妳千行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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